對于一代美學宗師朱光潛先生來說,書既是他通向學術頂峰的必經(jīng)途徑,也是他深厚修養(yǎng)和豐富靈魂的重要源泉。深厚的美學修養(yǎng),讓他能欣賞書中微妙精深的樂趣;謙虛誠懇的治學態(tài)度,讓他對求學求知有獨到的見解!吨旃鉂撜勛x書》從讀書的方法、樂趣以及體悟三個方面,分別向讀者闡述了“讀什么書”、“如何讀書”以及“為什么讀書”。
《朱光潛談讀書》:如何把“死”知識變“活”
無論學哪一科學問,心中必須懸若干問題,問題才真正是學問生長的萌芽,
有了問題就有了興趣,下工夫也就有了目的,不至于泛濫無歸宿。
我們應該把自己的知識加以有機化,這就是說,要使它像一棵花,一只鳥或是一個人,成為一種活的東西。
一種活的小東西就是一種有機體,有機體有三個大特征:
第一,有機體的全體和部分融會貫通,有公同生命流注其中,彼此息息相關,牽其一即動其余。人體是最好的實例,每一器官,如呼吸循環(huán)消化等等,都自成一系統(tǒng),各系統(tǒng)又組合成一大系統(tǒng),掌生命所借以維持的各種機能。人體的健康的發(fā)展需要各系統(tǒng)都健旺,某一部分有病,其余各部分都要受影響。有機體在西文叫做organism,和“器官” organ與“且織” organisation同根,我們可以說,有機體能成為有機體,就因為各器官有組織。有組織才有條理,有生命。
第二,有機體的生長是化學的化合而非物理學的混合,是由于吸收融化而非由于堆砌。把破銅爛鐵塞進口袋里去,盡管塞得多,銅仍然是銅,鐵仍然是鐵,絲毫不變本質。食料到了肚皮里去,如果也這樣不變質,就決不能產(chǎn)生生命所借以維持的血液。食料要成血液,必須經(jīng)過消化作用。所謂“消化”就是把本來不是自己的東西變成自己的,把異體變成本體。本體因吸收融化異體而擴大起來,這就是“生長”。
第三,每個有機體都有它所特有的個性,兩個有生命的東西不能完全是一樣。這是由于生長的出發(fā)點(得于遺傳的)不同,可吸收的滋養(yǎng)料(得于環(huán)境的)不同,利用遺傳與環(huán)境的組織力量也不同。因為自己的組織力也是生長的一個要素,所以有機體的生長不完全是被動的而同時是主動的,不完全是因襲的而同時是創(chuàng)造的。每一種有生命的東西都多少是它自己的造化主。
有機體的這三大特征也就是學問的特征。
第一,學問不是學問,如果它不是一種完整的生命,用普通話來說,如果它沒有“組織”,不成“系統(tǒng)”。
其次,學問不是學問,如果它的生長不借消化而借堆砌,不能把異體變?yōu)榧后w,這就是說,不能把從外面吸收來的知識納進原有的系統(tǒng)里去,新來的與原有的結成一個有生命的整體。
第三,學問不是學問,如果它在你心里完全和在我心里一樣,沒有個性。沒有個性也沒有生命,原因在沒有經(jīng)過自己的組織和創(chuàng)造。
一切學問的對象都不外是事物的關系條理。關系條理本來存在事物中間,因為繁復所以顯得錯亂,表面所呈現(xiàn)的常不是實際所含蘊的。我們的蒙昧就起子置身繁復的事物中,迷于表面的錯亂而不能見出底蘊,眼花手亂,不知所措。學問—無論是科學,哲學、或是文藝—就在探求事物的內(nèi)在的關系條理。這探求的企圖不外是要回答“何”(what)“如何”(how)“為何”(why)三大類問題。回答“何”的問題要搜集事實和認清事實,回答“如何”的問題要由認清事實而形容事實,回答“為何”的問題要解釋事實。這三種問題都解決了,事物就現(xiàn)出關系條理,在我們的心中就成立了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比如說植物學,第一步要研究所搜集來的標本,第二步要分門別類,確定形態(tài)和發(fā)展上的特性,第三步就要解釋這些特性所由來,指出它們的前因后果。第三步工夫做到了,我們對于植物學才有一個完整的觀念,對于植物的事實不但能認識,而且能了解。這種認識和了解在我們的心里就像一棵花的幼芽,有它的生命,有它的個性,可以順有機體的原則逐漸生長。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新標本,就可以隸屬到某一門類里去,遇到一個新現(xiàn)象,就可以歸納到某一條原理里去,如果已有的門類和原理不能容,也可以另辟一門類,另立一原理。這就猶如幼芽吸收養(yǎng)料,化異體為己體,助長它的生長。一切知識的擴充都須遵照這個程序。
學問的生長是有機體的生長,必須有一個種子或幼芽做出發(fā)點,這種子或幼芽好比一塊磁石,與他同氣類的東西自然會附麗上去。聯(lián)想是記憶的基本原則,所以知識也須攀親結友。一種新來的知識好比一位新客走進一個社會,里面熟人愈多,關系愈復雜,牽涉愈廣,他的地位也就愈穩(wěn)固。如果他進去之后,不能同任何人發(fā)生關系,他就變成眾所同棄的人,決不能久安其位,或是盡量發(fā)揮他的能力,有所作為。比如說,我絲毫不懂化學,只記得H2化合成水一個孤零零的事實,它對于我就不能有什么意義,或是發(fā)生什么作用,就因為它不能和我所有的知識發(fā)生密切關系。孤零零的片段事實在腦里不易久住,縱使勉強把它記牢,也發(fā)生不了作用。我們?nèi)粘K娝劦氖挛锊恢鋽?shù),但是大半如云煙過眼,因為不能與心中已有知識系統(tǒng)發(fā)生關系,就不能被吸收融化,成為有生命的東西存在心理。許多人不明白這道理,做學問只求強記片段的事實,不能加以系統(tǒng)化或有機化,這種人,在學問上永不會成功。我嘗看見學英文的人埋頭讀字典,把字典里的單字從頭記到尾,每一個字他都記得,可是沒有一個字他會用。這是一種最笨重的方法。他不知道字典里零星的單字是從活的語文(話語和文章)中宰割下來的,失去了它們在活的語文中與其它字義的關系,也就失去了生命,在腦里也就不容易“活”。所以學外國文,與其記單字,不如記整句,記整句又不如記整段整篇,整句整段整篇是有生命的組織。學外國文如此,學其它一切學問也是如此。我們必須使所得的知識具有組織,有關系條理,有系統(tǒng),有生命。
一個人的知識有了組織和生命,就必有個性。舉一淺例來說,十個人同看一棵樹,叫他們各寫一文或作一畫,十個人就會產(chǎn)生十樣不同的作品。這就顯得同一棵樹在十人心中產(chǎn)生十樣不同的印象。每個人所得印象各成為一種系統(tǒng),一種有機體,各有它的個性。原因是各人的性情資稟學問不同,觀念不同,吸收那棵樹的形色情調來組織他的印象也就自然不同,正猶如兩人同吃一樣菜所生的效果不能完全相同是一樣道理。知識必具有個性,才配說是“自己的”。假如你把一部書從頭到尾如石塊一樣塞進腦里去,沒有把它變成你自己的,你至多也只能和那部書的刻板文字或留聲機片上的浪紋差不多,它不能影響你的生命,因為它在你腦里沒有成為一種生命。凡是學問都不能完全是因襲的,它必須經(jīng)過組織,就必須經(jīng)過創(chuàng)造,這就是說,它必須有幾分藝術性。
做學問第一件要事是把知識系統(tǒng)化,有機化,個性化。這種工作的程序大要有兩種。姑拿繪畫來打比。治一種學問就比畫一幅畫。畫一幅畫,我們可以先粗枝大葉地畫一個輪廓,然后把口鼻眉目等節(jié)目一件一件地畫起,畫完了,輪廓自然現(xiàn)出。比如學歷史,我們先學通史,把歷史大勢作一鳥瞰,然后再學斷代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等等專史。這是由輪廓而節(jié)目。反之,我們也可以先學斷代史,政治史,經(jīng)濟史等等,等到這些專史都明白了,我們對于歷史全體也自然可以得到一個更精確的印象。這是由節(jié)目而輪廓。一般人都以為由通而專是正當?shù)某绦,其實不能通未必能專,固是事實;不能專要想真能通,也是夢想。許多歷史學者專從政治變遷著眼,對于文學哲學宗教藝術種種文化要素都很茫然,他們對于歷史所得的輪廓決不能完密正確。
就事實說,在我們的學習中,這兩種貌似相反的程序—由輪廓而節(jié)目,由節(jié)目而輪廓—常輪流并用。先畫了輪廓,節(jié)目就不致泛濫無歸宿,輪廓是綱,綱可以領目,猶如架屋豎柱,才可以上梁蓋瓦。但是無節(jié)目的輪廓都不免粗疏空洞,填節(jié)目時往往會發(fā)現(xiàn)某一點不平衡,某一點不正確,須把它變動才能穩(wěn)妥。節(jié)目填成的輪廓才是具體的明晰而正確的輪廓。做學問有如做文章,動筆時不能沒有綱要,但是思想隨機觸動,新意思常涌現(xiàn),原定的意思或露破綻,先后輕重的次第或須重新調整,到文章寫成時全文所顯出的綱要和原來擬定的往往有出入。文章不是機械而是自由生發(fā)的,學問也是如此。節(jié)目常在變遷,輪廓也就隨之變遷,這并行的變遷就是學問的生長。到了最后, “表里精粗無不到,然后一旦豁然貫通”,學問才達到了成熟的境界。
心中已有的知識系統(tǒng)對于未知而相關的知識具有吸引性,通常所謂“興趣”就是心中已有的知識萌芽遇到相關的知識而要去吸收它,和它發(fā)生聯(lián)絡。興趣也可以說是“注意的方向”,我們常偏向某一方向注意,就由于那一個方向易引起興趣,這就是說,那一方向的事物在我們的心里有至親好友,進來時特別受歡迎,它們走的路(神經(jīng)徑)也是我走過的路,抵抗力較低。自己做詩的人愛看別人的詩,詩在他的腦里常活躍求同伴;做生意的人終日在打算盤,心里沒有詩的種子,所以無吸收滋養(yǎng)的要求,對詩就毫不發(fā)生。興趣這道理是很淺而易見的。做學問最要緊的是對于所學的東西發(fā)生興趣,要有興趣就必須在心里先下種子,已有的知識系統(tǒng)就是一種種子。但是這種種子是后天的,必須有先天的好奇心或求知欲來鼓動它,它才活躍求生展。所謂“好奇”“求知”就是遇到有問題的東西,不甘蒙昧,要設法了解它。因此,已有的知識系統(tǒng)不能成為可生展的種子,除非它里面含著有許多問題。問題就是上文所說的“注意的方向”,或“興趣的中心”。我們在上面曾說過,一切學問都不外要求解答“何”“如何”“為何”三大類問題。一種知識如果不是問題的回答就不能成為學問,問題得到回答,學問才算是“生長”了一點。我們說“知識的有機化”,其實也就是“知識的問題化”。我們做學問,一方面要使有問題的東西變?yōu)闆]有問題,一方面也要使好像沒有問題的東西變?yōu)橛袉栴}。問題無窮,發(fā)現(xiàn)無窮,興趣也就無窮。世間沒有一種沒有問題的學問,如果有一種學問到了真正沒有問題時(這是難想象的)它就不能再生長,須枯竭以至于老死了。
這番話的用意是在說明無論學那一科學問,心中必須懸若干問題,問題才真正是學問生長的萌芽。有了問題就有了興趣,下工夫也就有了目的,不至于泛濫無歸宿。比如說,我心中有“個性是否全由于遺傳和環(huán)境兩種影響? ”這個問題,我無論是看生物學,心理學,史學或哲學的書籍,就時時留心替這問題搜集事實,搜集前人的學說,以備自求答案。我們看的許多零零碎碎的東西就可以借這問題聯(lián)絡貫串起來,成為一種系統(tǒng)。這只是一例,一個人同時自然可以在心中懸許多問題,問題與問題之間往往有聯(lián)絡貫串。
心中有了問題,往往須懸得很久,才可以找到一個答案。在設問題與得答案兩起迄點之間,我們須做許多工作如看書,實地觀察,做實驗,思索,設假定的答案等等。我們記憶有限,不能把所得的有關的知識全裝在腦子里,就必須做筆記卡片,做筆記卡片時我們就已經(jīng)在做整理的工作,因為筆記卡片不是垃圾箱,把所拾得的東西混在一起裝進去,它必須有問題,有條理,如同動植礦物的標本室一樣。
做研究工作的人必須養(yǎng)成記筆記做卡片的習慣。我個人雖曾經(jīng)幾次試過這個方法,可是沒有恒心,沒有能把它養(yǎng)成習慣,至今還引以憾。但是我另有一個習慣,就是常做文章?催^一部書,我喜歡就那部書做篇文章;研究一個問題,我喜歡就那問題做篇文章;心里偶然想到一點道理,也就馬上把它寫出。我發(fā)見這是整理知識與整理思想的最好方法。比如看一部書,自以為懂了,可是到要拿筆撮要或加批評時,就會發(fā)見對于那部書的知識還是模糊隱約,對于那部書的見解還是不甚公平正確,一提筆寫,就逼得你把它看仔細一點,認清楚一點。還不僅此,我生性善忘,今天看的書明天就會杳無蹤影,我就寫一篇文章,加一番整理,才能把它變成自己的,也才能把它記得牢固一點。再比如思索一個問題,盡管四面八方俱到,而思想總是游離不定的,條理層次不很謹嚴的,等到把它寫下來,才會發(fā)見原來以為說得通的話說不通,原來似乎相融洽的見解實在沖突,原來像是井井有條的思路實在還很紊亂錯雜,總之,破綻百出。破綻在心里常被幻覺迷惑住了,寫在紙上就瞞過自己瞞不過別人,我們必須費比較謹慎的思考與衡量,并且也必須把所有的意思加以選擇,整理,安排成為一種有生命的有機體。我已養(yǎng)成一種習慣:知識要借寫作才能明確化,思想要借寫作才能謹嚴化,知識和思想都要借寫作才能系統(tǒng)化,有機化。
我也是從寫作的經(jīng)驗中才認出學問必是一種有機體。在匆忙中把這一點意思寫出,不知道把這道理說清楚沒有。如果初學者明了這一點意思,這對于他們也許有若干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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