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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書推薦] 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獲獎短篇小說選:葉彌《香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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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發(fā)表于 2014-9-29 15:40 | 只看該作者 回帖獎勵 |倒序瀏覽 |閱讀模式
本帖最后由 隨州新華書店 于 2014-9-29 15:43 編輯

[摘要]第六屆魯迅文學獎近日揭曉,葉彌等五位作家的作品獲得了短篇小說獎。騰訊文化將陸續(xù)編發(fā)這五篇得獎小說,以饗讀者。今日編發(fā)的是葉彌的《香爐山》,組委會對本篇的評價是充滿詩意而又直指人心。


    《香爐山》授獎詞:

《香爐山》充滿詩意而又直指人心。構(gòu)思精巧,文字細膩,敘述流暢,富于藝術(shù)張力。女主人公夜游香爐山時與陌生男子的相遇,也是一顆戒心與一顆愛心的邂逅。葉彌以靈動的筆法,挖掘豐富而幽深的女性內(nèi)心世界,以不著痕跡的浮世情懷,叩問人性深處的奧秘。伴隨著香爐山上的那輪明月和傳說中的神燈的升降,女主人公緊閉的心扉逐漸敞開,其中蘊藏著作者對人性的溫暖而美好的期待。

香爐山

作者:葉彌

自從搬到白菊灣的花碼頭鎮(zhèn),我陸續(xù)結(jié)交了一些朋友:大道觀的看門人老鄔,花亞,旅行家江吉米,張小虎和他的母親,烏蘭,她的父親老烏,羅漢芳……

近半年來,我沒有再交朋友。原因是,花碼頭鎮(zhèn)出了殺人案。一個性格孤僻的女士,在夜里被她的同居男友殺害。而且鎮(zhèn)上的人都說她活該。沒有結(jié)婚就同居,還引狼入室,這不是活該是什么?我雖說體格健壯,膽大妄為,但自從這件事后,我就謹言慎行,不太敢在夜里獨行,也不太敢去結(jié)交他人。以免被人罵上一句活該。

今天下了一天的小雨,到了傍晚,雨停了。站在屋子西邊的絲瓜架子邊,朝北邊望去,看到雨后的香爐山上,到處冒出白色亮麗的煙嵐,輕如白紗。天空中拖曳著細沙一樣的白云,白云之后,淡淡的藍正在變紫。

今夜的月亮也是特別:粉桃色的一彎上弦月,清麗淡雅。它淋了一天的雨,化去了媚態(tài)和火躁,散發(fā)出蕙心蘭質(zhì)。

舍不得這個月亮。因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月亮;ùa頭的人,對極美的事物是形容“俊”,不說美麗,也不說漂亮,只稱“俊”。

香爐山上看這樣的“俊”月,應(yīng)該是絕好的一件事。我穿上舒服的拖鞋和燈籠裙,拿了吃剩下的半袋原味葵花子,一面走,一面吃,仰面看著天上的月亮。我走的這條大路叫會稻路,還沒有安裝路燈,白天人來人往,通著六百路公交車。鄉(xiāng)下人沒有夜生活,一到夜里,路上杳無人跡,白蒙蒙寬闊平整的一條空路,閉上眼睛也可以走的。

香爐山一條路,一個人,一彎月亮。路兩邊是稻田,還沒顯亮的螢火蟲在稻田里飛來飛去,卻不落腳。一望無際的稻田里,有幾處聚攏著蛙,精力充足地大喊大嚷!笞匀坏穆曇,你不會覺得煩呢。

愜意地走著,還是看到了危險的東西:潮濕的路邊,橫躺著一只土黃色蝴蝶翅膀,有著咖啡色和淡黑色的波浪紋,比麻雀的翅膀略小一些。我心頭一驚,朝前走了幾步,又嚇了一跳,路上又有躺著的蝴蝶翅膀,這回是一對,看來是從同一只蝴蝶身上扯下的。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鎮(zhèn)上那個被殺的女人,殺害她的同居人說,并沒有殺害她的念頭,只是那天他心里不高興,嫌她話多,掐著她的喉嚨,直到她沒有氣息。她死了,殺人者先是痛快,過了一陣才感到害怕……至于傷心,那是再以后的事。

撕下蝴蝶翅膀的人,怕也是這種心理:并沒打算殺死蝴蝶,只為了一時的痛快。

什么樣的人尋求這種痛快?

但愿不是孩子!


沙發(fā)
 樓主| 發(fā)表于 2014-9-29 15:41 | 只看該作者
我捧起這對蝴蝶翅膀,走回去把前面那只蝴蝶翅膀也撿起來。為了不再讓路人踐踏,我用樹枝在路坡上掘了一個小坑,把它們葬了。

身后忽然有一個人說:“旁邊不是有一棵橘子樹嗎?怎么不埋在橘子樹下?”

我抬頭一看,邊上真的有一棵結(jié)了累累小果子的橘子樹,剛才又是恐懼又是難過,竟然沒有看到它。再朝身后一看,見到那個說話的人了,一個年輕男子,穿著白襯衫和牛仔褲,身材極好,渾身上下充滿削薄硬健的線條。令人看了,不由得眼睛一亮。天已經(jīng)涼快了,他的手里還捏著一把蒲扇,有意地顯得閑云野鶴似的。

——也不過眼睛一亮而已。這種年輕人,花碼頭鎮(zhèn)上多得很,他們很聰明,一眼就能大致掂量出別人的身份家境。他們只對家境富裕的女性感興趣,愿意與她們交往,成為干姐弟或干母子。那個被殺的女人,就是在路上認識了今后殺她的人,認了這個人做干弟弟,后來又同居了。

這個世上,蝴蝶要當心自己的翅膀,女人要當心自己的喉嚨。我的眼神里一定流露出警覺和不屑,他的神情立刻現(xiàn)出了局促不安,掉頭走下一個坡,朝北邊的村莊去了。

我定了定神,決定繼續(xù)我的行程。我恐慌,但我不想示弱。

他去的路正是我要去的,香爐山就在會稻路的北面。我不想跟在他的后面,以免被他看到了又回頭來搭腔。我碰到過這種事,不止一次。陌生的男人對你感興趣,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搭腔。我決定朝西一直走,然后再找通向北邊香爐山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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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樓主| 發(fā)表于 2014-9-29 15:42 | 只看該作者
我一直走到了藍湖邊。發(fā)育良好的藍湖,還保留著遠古的些許風韻,雖然說沒有了史書上所記載的珍禽異獸和香草奇花,更沒有傳說中圍湖一圈的水石。但是作為現(xiàn)代人,我早已學會珍惜眼前的東西,因為藍湖正在縮小,我擔心再過若干年,也許連湖水也看不到了。

擔心和焦慮正在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對你說,我具有的享樂精神是積極的態(tài)度,彌足珍貴。當人類在恐懼世界末日時,我正在讓我的愉快成為未來的回憶。

我在藍湖邊找到了一條通往東方的小草路。我早已走過了香爐山,現(xiàn)在我要向回走,走過這條草路,再找到一條向北的路,才能到達香爐山。

天穹中的藍變成紫,紫們變了灰黑,不久都隱去。天黑了下來,上弦月明亮得就像寶石一樣,它太細,它的光照不到路上。現(xiàn)在是七點半鐘,它要消失掉,起碼還有三個多小時。我有的是時間,并不著急。

這些村子我從沒有進來過。每次從會稻路上隱隱約約地看到它們,總覺得它們的構(gòu)成很簡單,一模一樣的屋子,種著菜蔬和稻子的田地,大大小小的樹,無非是楊柳、香樟、白果、玉蘭……今晚進來之后,才知道我小看了它們。它們是錯綜復(fù)雜的迷宮。村與村轉(zhuǎn)承口,路與路的交接處,沒有任何文明世界的文字標志。它們隱藏的標志只有村里人才知道:誰家的白果樹那邊拐彎可以到達大路,轉(zhuǎn)過誰家的那堵廢土墻才能找到那座小渡橋。從什么樣的竹林里穿過才會走進另一個村莊……它們就像一個萬花筒,不經(jīng)意地一碰,就換了一個樣式。又像魔方,拼錯了一個環(huán)節(jié),就錯了整個方向。你也千萬不要小看了那座獨木橋,一根又粗又短的大柳木,橫放在小河兩頭,它在老金家的屋后,另一頭連著老王家的屋后。從老金家這頭,走到老王家那頭,才能從南邊的村子轉(zhuǎn)到北邊的村子,才能找到上香爐山的小路。

我很快就在村子里迷了路,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有些屋子我看到了好幾遍,有些僻靜的路陌生得讓人害怕。走來走去,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幾個村子里面轉(zhuǎn)悠,總也出不去。這期間,我敲開過六家村民的門,但是他們指出的路徑都是一樣的復(fù)雜,我走著走著又迷了路。村民們對陌生人都很冷漠,都疑心重重。當我敲開他們的大門時,他們都會朝我身后看一眼,確定我的身后沒有可疑人物時,才搭理我的問話……到后來,我沒有了辦法,對一位開門的中年婦女說:“我就住在花碼頭鎮(zhèn)上,你帶我到香爐山去,回頭我付你一百塊帶路費!敝心陭D女慢慢伸出手說:“行。那你把錢拿出來!蔽颐䶮艋\裙的大口袋,里面只有瓜子和家門鑰匙,別的什么都沒有。中年婦女說:“沒錢也行,你把手機押在我這邊!蔽抑挥锌嘈。我是個享樂至上的人,在我享受生活的時候,身邊從來不帶手機。這個中年婦女并不像精明得冷酷的人,憨厚的黑臉,說話的聲音小而膽怯,向我伸出的那只手不自然地微微晃動,像害著羞似的,但她最后對我說的話卻那么斬釘截鐵,“什么都沒有,那誰會相信你?你去找別人試試看,沒有一個人相信你!

信任的基礎(chǔ)只是一只手機或一百塊錢?

于是就關(guān)了門。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找不著到香爐山的路,也找不著回家的會稻路了。我在迷宮一樣的村落里迷惑不已:不是說白菊灣的村民們很熱情純樸嗎?誰說過這句話來?我想起來了,我奶奶說過,我媽也說過,F(xiàn)在輪到了我,我該怎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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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14-9-29 15:42 | 只看該作者
如果不是迷路的話,今夜會是一個很好的享受機會。我心里焦急,所見到的事物盡成過眼云煙。但是到了現(xiàn)在,時過境遷后,我可以從容地給你描繪一下這些村莊的美麗了。確實是美麗的村莊,每一個村子都被樹木掩藏,路上鋪著干凈清涼的石塊,村子里河道縱橫,清澈的河水從每一戶人家的屋前或者屋后流過,河水里穿行著一群群小魚,在夜里唼喋有聲。野菊花到處開著,竹林隨風搖曳。所有的莊稼地都被辛勤的農(nóng)人拾掇得秩序井然,棱是棱,角是角,田地里看不見雜草,就如干凈女人的床一樣。

我抬頭看看偏西方向的月亮,從它現(xiàn)在的位置判斷,應(yīng)該有十點鐘了。我迷路兩個多小時了。

我的耳朵忽然聽到歌聲。有一個男人在唱歌,并且這個人向著我走來了。我掏出一粒瓜子,迅速地和自己打了一個賭:瓜子掉到頭上,今夜的好運氣來到。瓜子掉到地上,好運還沒有來。我把瓜子朝頭頂上方一拋,瓜子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我的頭頂。哈哈,好運來了!我頭頂瓜子,站在那里,微笑著迎接這個唱歌的人。

唱著歌的男人走近來了,他停下步子。很顯然,他看得出我不是村里人,有些明白我的處境。他等著我開口。我說:“請問……”剛說了兩個字,我就不說話了,我認出來了,這個人就是我剛才在會稻路上看到的,一個我拒絕與他搭腔的年輕人。我不太信任他。他的手里還是拿著蒲扇。

這時候,他也認出了我,站在那兒不吱聲。

兩個人面對著面,樣子難堪。

還是他打破了沉默。

“你有什么事嗎?”他的語氣里沒有一點生硬的成分,看來他并沒有為會稻路上的事感到不快。這使我的心里生出了警惕。我并不流露出警惕的樣子,他也許是我今夜唯一的指路人。我輕松地說:“迷路了。難道陌生人就要永遠在村子里打轉(zhuǎn)嗎?”他笑了,聲音輕而得體,自信地說:“碰到我就不一樣了。我認識這里所有的路。”

我喜歡這種自信的口氣,但是自信并不說明什么。

我決定不回家,而是繼續(xù)我的既定目標,這有些冒險,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帶路人更是一個危險因素。我跟在他的后面,問他尊姓大名,他云里霧里地回答我,“蘇家莊人,姓蘇。”

他沒有問我的姓名。我有些奇怪。

為了預(yù)防危險,我做了一件事:在暗地里撿了一小塊磚,對他說,我要給丈夫打一個電話。于是就轉(zhuǎn)身避開他的視線,大聲地對磚頭說:“你先睡吧。我還是要到香爐山上去看月亮……沒關(guān)系,小蘇陪著我,他年輕力壯……他是蘇家莊人!

把磚頭放進口袋里,我轉(zhuǎn)身對蘇說:“蘇,今天真悲慘。我碰了無數(shù)釘子,沒有誰肯像你這樣帶路的,有的要錢,有的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碧K淡淡地說:“你運氣不好。你要是碰到我燕姐姐和我老干娘的話,早就到了香爐山了!

我跟著他穿行在一個又一個的小村莊里。我心里保持著緊張,蘇卻輕松地向我介紹每一個村子里的秘密,“這棵廣玉蘭樹是老葉家的,有一百年了。夏初開花,半樹白花,半樹紫花。不是嫁接的,天生就這樣。我們都叫它夫妻樹!

我心里一動:蘇這么說,是有含義吧?

蘇又介紹:“你看到這家人家門口的葫蘆了吧?他家的葫蘆上了菜市場,比別人家的貴一倍還不止——還供不應(yīng)求,因為他家的葫蘆每一只都是并蒂葫蘆。真是少有!

我的心里又是一驚:并蒂葫蘆?暗示?

蘇在一戶磚木結(jié)構(gòu)的屋子后停下來,用扇子柄指指它,神秘地悄聲問道:“你膽子大不大?說實話,大不大?”

我把這句問話放在心里迅速地盤算一下,這樣回答:“我膽子很大,我練過跆拳道,空手跟一到兩個男人打架不會輸!

蘇好像有些失望,一下子興味索然。

我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我馬上來了精神,說:“你怎么不說了。磕憷^續(xù)說下去啊。”

蘇嘆口氣,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敘說道:“這家人家的爺爺,十八歲的時候結(jié)了第一次婚。新娘子是鎮(zhèn)上的大戶人家閨女,很漂亮——就像你這樣漂亮,結(jié)婚的那天夜里,男的起身上廁所,看見新娘在月光下梳頭,新娘子頭發(fā)很長,從梳妝桌上一直拖到地上——原來她把頭拿下來了,放在桌子上梳頭發(fā)。她是個狐貍精,狐貍美女!

這一次,我懷疑蘇是在調(diào)戲我。我還從來沒有被男人說成是一個漂亮的狐貍精,沒有男人敢這么說我。

我裝聾作啞,緊催著蘇快點走。我不怕他使壞,我給我的“丈夫”打過“電話”了,他會有所忌憚的。

從迷宮一樣的村落里轉(zhuǎn)出來,走到一條向著香爐山的直路。路的兩旁邊只有成片矮矮的野菊花,視野開闊。我這才輕松了一些,問蘇:“你還有干娘。縿偛耪f的燕姐姐是誰?”

我馬上就要讓他離開我,從這里到香爐山的路,我熟悉。這條開滿野菊花的路,北頭連著香爐山,南邊連著會稻路。我有禮貌地等著蘇回答這個問題,回答完了就和他告別。

蘇的話出乎我意料,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說:“我陪你到了這里。禮尚往來,你要陪我到前面那個村子里去一趟。順路的。我去看我的老干娘!

蘇指著前面的那個村子,村子就在香爐山腳下,我必經(jīng)的地方。村里的一座屋子里,隱隱地亮著燈。

我對蘇說:“不行。我到香爐山就是去看月亮的。你看,月亮馬上就要落到天底下去了!

蘇說:“是啊。月亮馬上就要落下去了。你還沒爬到半山腰的觀云臺,就看不到了,還不如陪我一下!

我承認這一點。折騰了三個多小時,面臨著打道回府,我心有不甘。也許蘇已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是這與他是沒有關(guān)系的,也不存在這樣的禮尚往來。我繃緊了臉問他:“那個村子里有什么有趣的東西嗎?并蒂葫蘆還是雙色玉蘭花?”我居高臨下的口氣沒有打消蘇的熱情,他幾乎是急切地說:“跟著我,沒錯的。有很好玩的東西。走!”他走了幾步,看我還在原地不動,跺一下腳,催我:“快走啊!你沒聽說過香爐山上今夜會出現(xiàn)神燈啊?我們?nèi)枂柛赡铮郎駸舫霈F(xiàn)的時辰。”

有許多時候,我的好奇心會超過理性,就像貓一樣。我真的跟著蘇走了。神燈?香爐山上的神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回事啊。如果真的存在這件事的話,為什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也許是現(xiàn)在的人們有意地忽略這種事,只對殺人之類的事感興趣;或者這種玄妙的事純粹就是鄉(xiāng)村的秘密——只屬于鄉(xiāng)村的秘密,只在鄉(xiāng)里口口相傳。

這些看似平淡的鄉(xiāng)村還藏著多少的秘密?鄉(xiāng)村的路是不是在夜里都會化成迷魂之路?

蘇的干娘叫夏婆婆。村口那座亮著燈的土房子是鄉(xiāng)村的小教堂,將近十一點,這個時間在鄉(xiāng)里是躺在床上做夢的時間,但還是有許多人在里面虔誠地做著祈禱。

蘇帶著我走進小教堂,正好大家都跪著,他也跪下了。我站著不動,他扯我,把我扯得跪下了。我有些惱火。我對他說我不信教。他說他也不信教,不信教的人難道就不能表達一下對神明的敬畏嗎?我沒有理由相信他這句話,跪了幾秒鐘就跑到門外去了,蘇剛才扯我的動作太親密,我想讓他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

一會兒,蘇和夏婆婆從小教堂里出來了,站在我邊上嘮呱。

“今天是走來的?燕姐姐好些了嗎?”滿面起皺的夏婆婆問蘇。她的臉真像一片脫了水的風干樹葉。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吉祥溫順。

“好些了。剛才我去看了她。我一個星期沒有去看她,她就是擔心我變心,急出來的頭暈。我去和她說說話,她也就好起來了。”蘇回答。

“那你想不想變心呢?”

“想啊。”蘇笑著說,聽得出他是開玩笑。但是他瞄了我一眼,讓我又氣惱起來。真是見了鬼了!這種小土痞子。

“她那群金腰燕好不好?”

“一個個活得很開心呢。比她開心多了。”

“那你媽怎樣呢?”夏婆婆換了一個問題。

“媽比去年的秋天好多了。她就是惦記增壽。今天晚上,原本是她差我來看你老人家的,順便問問增壽的情況。我看時間還早,就先去看了燕姐姐,她要我多陪陪她,所以我就來晚了。”

“增壽好著呢。”夏婆婆說,“每天早上老早就起來了,到處玩。脾氣壞,火性大。胃口大,什么都吃。啊唷喂,真是的。上次把我的小花瓶打碎了,被我追著打了幾下,倒乖巧了幾個時辰!

夏婆婆笑起來。蘇也跟著笑。他們這樣愉快,我感受不到同樣的愉快。我猜到那個“燕姐姐”定是蘇的愛人,他有了愛人,還對我這個陌生女人有非分之想?

現(xiàn)在是夜里十一點鐘了,我的恐懼還在,又增加了對一個人的厭惡。我考慮著回家的事。

我咳嗽了一聲。

蘇馬上問夏婆婆:“干娘,我聽說今天夜里香爐山上看得見神燈呢,你會占卦,知道神燈什么時候出來。”

夏婆婆極為聰明地瞟我一眼,猶豫地說:“可能年紀大了,算不準……多少年沒算準,沒人信我了。我昨天算出神燈是今天夜里十二點一刻出來……但是誰知道呢?誰知道它出不出來?啊喲,我知道了,現(xiàn)在天象氣候都變了,它也就不準時了。”

這夏婆婆,她把失算推在天象氣候的變化上。

這兩個人極為嚴肅地討論神燈的問題,不像是一個陷阱——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安全保證。我想。我略一躊躇,不去細究這百分之八十里到底有多少可靠的依據(jù),下決心上香爐山一探究竟。

“燕姐姐是你的妻子嗎?”在路上,我問蘇。

“算是吧,但我們還沒拿結(jié)婚證書。”蘇說。

“男人就應(yīng)對女人負責,不管有沒有正式結(jié)婚。”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句話在我的耳邊“嗡嗡”作響。為這句話,我一時倒怔住了:我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軟弱?也學會說這樣的話了?

“增壽是誰?”我又問。

蘇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笑得酣暢淋漓,看來他真是一個快樂的人。

“增壽是一只母雞。”他說。

而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增壽確實是一只母雞,養(yǎng)著它是為了給蘇的親娘增壽,所以它就叫“增壽”。三年前,蘇的母親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連大醫(yī)院也看不好。眼看著奄奄一息。后來,蘇的父親到花碼頭鎮(zhèn)上的大道觀去求簽。去晚了,一個道士也沒碰到。大道觀的看門人老鄔聽了他的敘述,就對他講,養(yǎng)一只“增壽”雞也許有用。以前的人就這樣做。男的用公雞,女的用母雞。這雞一定要精心養(yǎng)護的,雞死人也死,雞活著,人也活著。于是,蘇的父親就到花碼頭鎮(zhèn)的集市上買了一只健壯的小母雞,回家的路上,交給了蘇的干娘夏婆婆養(yǎng)著。蘇的母親從此沒有了嘔吐的毛病,活下來了。

蘇講完了這件溫情的鄉(xiāng)里故事,我心里有些安定:這些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鎮(zhèn)上的人不是都在說,那個殺人的人,平時臉上總是笑嘻嘻的,雜貨店林家的孩子,不是被他抱過?還親了一下……前兩天看到一篇故事,說以前與汪精衛(wèi)一起做漢奸的褚民誼,就在本市刑場被國民政府槍斃那天,還對記者說他的身體很好,可給醫(yī)院作解剖用,心臟和骨骼盡數(shù)供給醫(yī)學界研究之用。可見人是具有多面性的。夜深人靜,荒郊野外,更要小心提防。

我不由得有些后悔起來。我是個女人,深知女性的弱點,愛吃后悔藥就是弱點之一。現(xiàn)在到了山腳下了,來不及后悔了。

這時我又覺得蘇有些怪異,他看得見夜里的一切東西:靜悄悄藏在沼澤地里的白鷺,竹林里的野雞,野莧菜下面的青蛙……甚至五六步以外的一株蘭花他都看到了。他把他看到的悉數(shù)告訴我,因為我不相信,他還朝一根竹子上投去一個石子,結(jié)果驚起一只野雞。關(guān)于那棵蘭花,我堅決不信。他和我打了一個賭:賭一個擁抱。我的好奇戰(zhàn)勝了提防心理,欣然應(yīng)戰(zhàn)。我們一起走下路沿,蘇用手電筒光一照,真是一株野生蘭花草。于是我們走回路上,蘇也沒提擁抱的事。他還算識趣。

夜里的這些東西我都看不到,我暗自羨慕他。

你是鬼嗎?我心里問了一聲。他當然不是鬼,是我今夜特別亂,我患得患失,怕他這個人,也怕他這人是一個鬼。神燈一定也是一個可怖的事物,或是某個不祥的信號,神燈升起時,蘇會不會轉(zhuǎn)眼變成一個鬼?

“你,你見過神燈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蘇。

“我只見過一次,還是八歲那年,干娘帶著我上山來看了!

“什么樣子的?”

他回答:“小小的一個火苗,邊上一圈光暈。從山下什么地方晃晃悠悠地升起來,快到半山腰時,不見了。當時看到有六盞吧,一模一樣的,我覺得有仙女在暗里提著它們,上了山,就把它們吹了。”

蘇的故事很有感染力,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聽了這個故事后,不再想入非非了。我得承認,這個世界確實有一些使人心曠神怡的東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它們,也會得到有力的安慰。

到了香爐山上的觀云臺,窄窄的上弦月一下子不見了。它不見以后,我更覺得四周的寂靜,一絲風也沒有。放眼從半山腰望下去,下面就如一條黑漆漆的大河?淳昧耍p腳恍如騰空,魂若離世。蘇坐我邊上,坐得很近,我聽到他坐下來的時候,愜意地嘆了一口氣,這不是微妙,簡直是明目張膽了。蘇在地上扯了一根狗尾草,輕輕地哼起一首歌來,看來他真是很享受這一刻啊。離神燈出現(xiàn)還有二十多分鐘,我必須安然度過這段時間。我問蘇:“剛才碰到你時,好像唱的也是這首歌。”蘇回答我:“正是。一把鑰匙配一把鎖,哥是鑰匙妹是鎖……”他還想唱下去,被我打斷了,“你去看過燕姐姐了?你干媽說她有一群金腰燕!

蘇在淡薄的夜光里微笑,語氣里也彌漫著笑意,“嗨,這個人,各別!

“各別”就是特別,有個性的人就叫“各別”。這里的人都這么說。

“——她就是一個各別的女人。人家像她這樣的,一定到城里去發(fā)展了。她讀完師范學院,就回村子里當了小學老師,語文、數(shù)學、體育,全教,一是愛孩子,二是舍不得小學校里的那群金腰燕。那金腰燕關(guān)她什么事?有一百多只呢,住在小學校后山上的木房子里。她經(jīng)常帶著小孩子們?nèi)タ囱嘧,給它們投食。燕子也經(jīng)常到她上課的教室里去看她……所以,人家叫她燕姐姐。其實她叫齊阿巧。我問她,齊阿巧,你到六十歲的時候,難道還讓人叫燕姐姐嗎?”

“喲。這是一個好人,你要好好珍惜她,早點結(jié)婚,讓她安心。”我決不放過任何機會敲打蘇。

“正是!碧K說,“你看,我本來有許多機會出去發(fā)展的,但她不讓我走。我就留了下來!

我問蘇:“為什么不讓你走?”這是我第一次對他產(chǎn)生出興趣。

“她是怕我變心——女人都這樣的。但是我這個人,走也好,不走也好。我在什么地方都會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的。”

“你為什么會這樣?”我忍不住又問。蘇好像沒有想過他為什么會在任何地方都過得舒舒服服的。此時他認真地想了一想,竟說了一個讓我想笑的理由:

“我會唱情歌!”

這話乍聽之下讓人發(fā)笑,細想一下,確有道理。

二十分鐘過去了,我們沒見到神燈從山下飄升到半山腰上。我覺得應(yīng)該再等一下,就建議蘇唱一個。蘇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山崖邊,背對著我,臉朝山下,蹲著唱:一把鑰匙配一把鎖,哥是鑰匙妹是鎖。河水清清河水長,哥是櫓來妹是船。春來滿山鳥咕咕,秋來楓葉滿山紅。

蘇拖泥帶水地唱完了,還是不見神燈。蘇開始唱第二首情歌。他唱完后,我站起來向山下走去。蘇追上來說:“再等等看。我肚子里的情歌唱不完,唱到天亮都行!

我沒有搭理他。很快走下了山,走到通向會稻路的直路。蘇在后面跟著我。這條路我認識,我加快步子,一面走一面對他說:“你回去吧。謝謝你!我要快點走的,我丈夫在家里肯定著急了。”蘇在后面說:“不用你謝的,我也要穿過會稻路,蘇家莊在會稻路的南邊。”

我一直保持著勻速的快步,蘇也一直跟在我后面看得見的地方。我氣喘吁吁,他悠然自得地唱著歌。會稻路臨近了,他停止了唱,小跑著接近我,在我的身后,我?guī)缀醺杏X到了他的鼻息。

我猛地回過頭,嚴厲地問他:“你想干什么?”

我感到旁邊的樹葉都一驚一乍。

蘇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想送你回家!

我看看這條路。我從沒聽說過這條路上出過什么事。我放緩了語氣說:“不必了。這條路很安全。”我真想對他說,他才是一個不安全的因素。

蘇說:“我送你,跟安全無關(guān)!

“那和什么有關(guān)?”

蘇說:“跟一個男人的面子有關(guān)!

顯而易見,不是這個理由。但我想了一想,決定尊重他說出來的這個理由。

我依舊走得有些快,而蘇一直落在后面,一會兒,他跑上來,遞給我一只又大又沉的稻穗,該有一斤吧。說實話,我有生以來沒見過這么大的稻穗,它勻稱,散發(fā)著令人感動的氣息。我的感嘆還沒結(jié)束,蘇又遞過來一支野菊花,黃色的,微微沾上些露水,顯得潤而沉厚。它枝葉繁多,放在手上成一大捧,每一朵花兒都光澤亮麗。我“啊”地發(fā)出一聲,我感覺到我的內(nèi)心就在此時輕松暢快了。哦,許久沒有這樣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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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主| 發(fā)表于 2014-9-29 15:43 | 只看該作者
我把稻穗和花放在一起,兩樣不相干的東西在一起竟然如此和諧。

蘇喜笑顏開,大聲說:“謝天謝地,你終于高興了!

這句話感動了我!爸x謝你!”我真誠地說。到現(xiàn)在為止,與蘇待了四個小時,這是我對他僅有的一次真誠。

花碼頭鎮(zhèn)上一片燈光,我看得見我住的地方了。我停下來,意欲告別。

蘇說:“其實是我要謝謝你。我去年夏天第一次在藍湖邊上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綠色的裙子,像仙女一樣。昨晚,我在這條路上看你埋蝴蝶翅膀,心里想,不愧是一個仙女。人家都說有學問的女人不漂亮,你是一個例外呢……所以就想著和你說說話。我實現(xiàn)了這個愿望,是我的幸運!碧K的言語里透露出一絲不自信,不多,但足夠讓我知道,他是因為愛,才顯出不自信。

蘇難道早就暗地里認識了我?

蘇忽然調(diào)皮地說:“再見,艾我素老師!

蘇說完就走。遠遠地,我突然看見他在路上快樂地蹦跳著走路,那把扇子在他身邊揮舞……天,與他在一起,我也有了夜視的能力了?

蘇知道我的姓名,他是認識我的,但我不認識他。他一定知道我許多事,譬如在大學里教書,寫詩,寫童話,獨身,火暴的脾氣……住在花碼頭鎮(zhèn)后面的小區(qū)里……

那么,這磚頭手機,給子虛烏有的丈夫用磚頭打電話……

我想他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戲。

這個積極的人并不吹毛求疵,他實現(xiàn)了愿望,快樂了。而我呢?我怎么評價我度過的這一夜?他感到的是愛,我感到的是恐懼和厭惡。我自認為是一個很享受生活的人,卻白白失去了一個享受愉悅的機會。

我是一個積極的人,我要重新享受一下昨夜風景。

回到家里,我開始給自己洗塵接風。我在院子里的瓷桌上放了三只酒杯,一只敬天地,一只代表蘇,一只是我的。雜貨店林家的花雕黃酒,五塊二毛錢一斤,便宜而好喝,味道純正雅致。蘇給我的稻穗和黃菊花橫放在瓷桌當中,在微微的晨曦里,它們各自顯示出令人驚嘆的對稱之美;叵胱蛱煲灰梗瑴喩砣玢宕猴L:最初粉紅色的上弦月,美麗的迷宮一樣的村莊,蘇的情歌和有趣的故事,鄉(xiāng)村小教堂,干娘和燕姐姐,“增壽”雞和金腰燕……我尤其感謝蘇給我的一夜之愛。我知道,此夜之后,我會驅(qū)除怯懦,就像從前那樣無所畏懼。

我端起酒杯碰碰蘇的酒杯,說:“蘇,祝你媽媽長壽!祝你和燕姐姐一生幸福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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