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隨州新華書店 于 2016-10-21 10:19 編輯
[摘要]這些年,看到好碗好杯好碟好價錢,霸著柜臺就娶了,也不算收藏,一見鐘情而已。買來也不會奉為上賓,破的破、碎的碎,插花、彈灰、養(yǎng)石頭,各適其性。這么一路玩下來,有些輕微的幸福就出現了。 本文摘自《下午茶》,簡媜 著,九州出版社,2016年11月
臺灣作家簡媜 《五燈會元》里,趙州觀音院的從諗禪師。 這日春暖花開,鳥鳴林梢,禪師于室內小坐。忽然,總理院務的院主進來稟報,有遠僧前來參訪。禪師整袖納履,迤迤然出迎。 從諗禪師劈頭問客:“來過這里嗎?” 客答:“來過!” 師曰:“吃茶去!” 又問一僧:“來過這里嗎?” 僧曰:“沒來過!” 師曰:“吃茶去!” 侍立一旁的院主,這會兒是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了,還好尚有一張嘴可以問: “為什么來過這兒的叫他吃茶去,沒來過的也吃茶去?” 從諗禪師氣定神閑,忽然大叫一聲: “院主!” 院主大叫一聲:“有!” 禪師拂拂袖,嘻嘻然說:“吃茶去!” 看到這則公案,不禁莞爾。遙想那三人喝茶的模樣:有正中心懷,牛飲解渴的;有默然品茗,獨自參酌的;有滿腹狐疑,沾杯了事的。 想必禪師依然室內小坐,春暖花開,鳥鳴林梢。
二 習慣到處喝茶。在等人與散會之后,拿出稿紙,繼續(xù)占領冷氣充足的角落,寫起《下午茶》。 稿紙恒是我安歇的青青草地,我在自己的國土放牧字的牛羊;指引它們嚙草,或大幅刪改,叫它們死亡,F實世界離我非常遙遠,身前身后語聲之熱浪,與我無關。 在一家名叫“下午茶”的畫廊咖啡店里寫《浮柚》那篇時,窗外正是奔瀉的夏日雷雨——其實避雨的是我自己。 在臺北火車站附近F.M.Station地下室點了“覆盆子茶”,編了大A與小a的故事——其實受騙的是我自己。 如果,每一本書都可以找出一種特殊的生活背景觸發(fā)作者在當時當地創(chuàng)作的話,《下午茶》從中時晚報時代副刊一通隨便寫什么都可以的邀稿電話演變成今天的面貌,它的背景無疑地就是企圖從現實世界脫逃的那股渴望。如果,要我自己更深地挖掘下去,為什么寫成“茶”的散文極短篇,而不是別的題材雜文?我想,這種追溯是永遠沒有辦法清晰的,因為,引發(fā)創(chuàng)作的芽眼已在成長過程中不斷加入而輾成整體了。 當然,我還是可以回想到幾樁跟茶有關的往事——既是往事,自然是童稚時代的上古史了。 我們鄉(xiāng)下不喝茶,冬瓜茶與麥茶除外。平?柿,捧井水喝幾口,或摘幾粒番茄吃。只有初一、十五供奉清果時,泡壺小茶斟在神案上的杯子里,我以為茶是給神明喝的。用的茶葉,是武荖坑出產的,這也是后來才知道,原來蜜餞與茶葉都是蘭陽平原的名產,這么好的匹配,我都辜負了。 有一回,阿嬤的腳趾頭因長期浸泡田水里,疼痛不堪,據說嚼碎的茶葉塞在趾縫可以治愈。她丟一包茶葉給我,叫我嚼。我坐在眠床邊的板凳上,她躺在床上,伸出十只不規(guī)則形的腳趾頭,我嚼爛一口就塞一縫,每塞一縫就叫她夾緊,她老是夾不緊,茶屑掉了滿地。這不能怪她,誰有辦法叫腳趾頭兩兩夾緊的?總之,為了塞住那八個縫,不知嚼了多少茶葉。只記得祖孫倆大功告成時,我沖到井邊猛灌水,那滿口麻澀的滋味,讓我一直打抖,像乩童。 真正看到茶園,是上了初中。我們那班是很奇怪的班,我認識的第一位山地同學給我很好的印象。她非常美,大眼睛,白皙皮膚泛著一抹自然的粉紅,平日羞答答地,唱歌又相當悅耳——我想,那種嗓子是山神賜給他們的,以便在深山里相互對答。她每天必須花七個鐘頭上下課,走路下山,提鞋渡河,走路到小村里,踩腳踏車到學校。她的功課怎能好?但她仍舊受到喜愛,因為她的書包里裝的番石榴、椪柑、金棗、紅肉李,比課本還多。 我們那班其實可以組個雜貨店,她賣水果,有人賣她阿母特制的蘿卜干,我賣掃把。她的水果老是有一股特殊的香草氣,一問才知道出在書包,她的書包一到采茶季節(jié)便成為到處打零工的茶葉簍了。 然后,她帶我們到她的山上去。穿過小村,停好腳踏車,走路渡過一條兩岸全是黑白石頭的河,走路上山,隨手摘金棗吃。她說,那一片就是茶園!那時,太陽蒸蒸,我覺得整片山坡都在起伏、企圖翻身,冒著白煙。我一定被她的山神給震懾了,那綠的波浪溫柔且靜好,在夏日蟬嘶中,像一首充滿回音的山地歌謠。 然而,我還是沒喝到茶。
三 仍舊眷戀獨處,在市中心的九樓,常常把百葉窗拉密,用與世隔絕的手勢,回到自己,裸足下田,在稿紙上。 我翻閱《茶經》,想象陸羽的面貌,到底什么樣的感動讓他寫下中國第一本有系統(tǒng)地介紹茶藝的書?因為喜歡喝茶?還是在品茗之中體會茶汁緩緩沿喉而下,與血肉之軀融合之后的那股甘醇?飲茶需要布局,但飲后的回甘,卻又破格,多么像人生。同一個杯、同一種茶、同一式泡法,飲在不同的喉里,冷暖濃淡自知,完全是心證功夫。有人喝茶是在喝一套精致而考究的手藝;有人握杯聞香,交遞清濁之氣;有人見杯即干,不事進德修業(yè)專愛消化排泄;有人隨興,水是好水、壺是好壺、茶是好茶。大化浪浪,半睡半醒,茶之一字,諸子百家都可以注解。 我終究不似陸羽的喝法。我化成眾生的喉嚨,喝茶。 當然,也不如李白、東坡才情,焚香小坐,靜氣品茗,給茶取個響亮的名字:“仙人掌茶”、“月兔茶”,滿座皆嘆服好茶好名姓。誰曉得二位高士安什么心?仙人掌嘴、月兔杵臼,我倒覺得嬉怒笑罵! 所以,既然“下午”喝茶,且把手藝拆穿、杯壺錯亂,道可道非常道,至少不是我的道。我只要一剎那的喉韻,無道一身輕。 喜歡讀茶名,甚于賞壺。茶樹管它長成什么樣其實都是枝枝葉葉,本來無名無姓。人替它取了名,是擬人化了。不管名字背后代表它的出身、制造過程,抑或沖泡時的香味,總是人的自作多情。反正,人就是霸道,喜歡用建構社會解釋生命的一套邏輯轉嫁在茶身上,必要時還要改良品種。所以,茶也有尊卑高低了。我既然寫茶,自然無法避免使用現有的茶名,這是基礎語言。但我純粹想象,用舊軀殼裝新靈魂。 幾乎天天喝茶,通常一杯從早到晚只添水不換茶葉,所以濃冽是早晨,清香已到了中午,淡如白水合該熄燈就寢。喝茶順道看杯中茶,蜷縮是嬰兒,收放自如到了豆蔻年華,肥碩即是陽壽將盡。一撮葉,每天看到一生。看久了,說心花怒放也可以,說不動聲色亦可。 平日逛街,看到茶店總會溜進去,平白叫幾個生張熟魏的茶名也很過癮。很少不買的,買回來首先獨品。烏龍茶好比高人,喝一口即能指點迷津。花茶非常精靈,可惜少了雍容氣度。冰的檸檬紅茶有點志不同道不合,可夏日炎炎,它是個好人。白毫烏龍耐品,像溫厚而睿智的老者。加味茶里,薄荷最是天真可愛,月桂有點城府,玫瑰妖嬈,英國皇家紅茶,恕我直言,鍍金皇冠。 還是愛喝中國的茶,情感特別體貼。鐵觀音外剛內柔,佛手喝來春暖花開。柚茶苦口婆心。至于陳年普洱,好比走進王謝堂內,蛛網恢恢疏而不漏。龍須茶,真像圣旨駕到,五臟六腑統(tǒng)統(tǒng)下跪。 喝茶也會“茶醉”。在朋友的茶莊,說是上好烏龍,到了第七泡,喉鼻暢通,滿腔清香,竟會醺醺然,走路好像誤入仙人花苑,可見“七碗歌”絕非子虛烏有。 既然茶不挑嘴,嘴不挑茶,有些滋味就寫入文章。不見得真有其人其事,只不過從茶味中得著一點靈犀,與我內心版圖上的人物一一印合,我在替舌尖的滋味找人的面目,而已。 這樣的寫法,也可以說看不出跟茶有什么瓜葛!話說回來,這是我的喝法,有何不可呢?況且,真正讓我感興趣的,不是茶的制造或茶藝,是茶味。 茶不能缺少壺,猶如下弈不能無棋。原先也打算玩壺,一來兩手沒空,二來玩不起。溜到茶店門口,隔著玻璃監(jiān)獄給壺探監(jiān);要不,上好友家,搬把凳子,打開柜子,把他收購的壺挪到桌上,研究研究。老實說,不親。他的壺子壺孫,有的是人家養(yǎng)亮了,出個價買的,有的新繩系新壺,壺底的標價未撕恰恰好粘住了“宜興”。包袱、樹干、葵花、小壺……都是名家后裔,可是新手新泥少了點心血味。其實,捏壺的癡法與收壺的癡法相同,據說愛壺人“相”到一把好壺,因故不能耳鬢廝磨,那種心痛好比與愛人訣別,十分悲壯。 我那朋友是屬于沿路娶妾的,我是布衣白丁不為情困,專愛眉來眼去。 所以,文章里的茶具都是器而不器。 或許,深諳茶道的高手將視我為大逆不道,合該拖出去斬首示眾。刀下留不留人在他,我是這么想:比方下棋吧,會擺譜布局的,盡管將帥相逢、兵卒廝殺;兒童比弈,沒這規(guī)矩,疊棋子比高低。 我的飲水生涯乏善可陳,但是樂在其中。這些年,看到好碗好杯好碟好價錢,霸著柜臺就娶了,也不算收藏,八字沒一撇,只是尋常布衣,一見鐘情而已。買來也不會奉為上賓,破的破、碎的碎,插花、彈灰、養(yǎng)石頭,各適其性。這么一路玩下來,有些輕微的幸福就出現了。 雖是杯什器皿,與我脾性相切,用起來如見故友,缺角漏水,我不嫌它,核價高低那是店面的事,用不著標在生活上。茶水生涯亦如此,好茶、劣茶怎么分呢?喝好茶、喝劣茶怎么說呢?前人茶書中備注了,凡有惡客、大宴、為人事所迫時不宜沏茶,會糟蹋佳茗清心;這話有道理,所以袋茶是最好的逐客令,一杯水打死客人,言外之意是,茶喝完了您請回。 若是薄云小雨天氣,窗外竹樹煙翠,花含苞、人悠閑,案頭小燈晶瑩,此時凈手沏茶,就算粗茶配了個缺角杯,飲來,也格外耳聰目明。 所謂佳茗,在我看來,即是茶、壺、人一體。 所以,我隨心所欲飲茶。 四 然后,我回到自己,安靜的自己。 記起禪師的叮嚀:吃茶去! 煮水、沏茶。深夜的街道偶有叫賣聲音,像夢境邊緣的巡更人。白日的喧囂已隨風而逝,變成遙遠的過去,我會單純地喝著茶,想或不想,寫或不寫,存在或不存在。 茶吃完了呢? 洗缽去。
作品簡介
《下午茶》,簡媜 著,九州出版社,2016.11 仍舊眷戀獨處,在市中心的九樓,常常把百葉窗拉密,用與世隔絕的手勢,回到自己,裸足下田,在稿紙上!断挛绮琛返谋尘熬褪瞧髨D從現實世界脫逃的那股渴望。第一輯“下午茶”以茶喻人生之理趣;第二輯“一碟流星”穿越古今,虛實交錯,思緒順著筆尖吐露馨香。 深夜的街道偶有叫賣聲音,像夢境邊緣的巡更人。白日的喧囂已隨風而逝,變成遙遠的過去;我會單純地喝著茶,想或不想,寫或不寫,存在或不存在。 看完之后,各自喝茶去吧,有的滋味會流入心里,有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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